“掌門，早些歇息吧。”

　　陵越輕輕“嗯”了聲，見陵知掌著燈并未打算離去，便揮揮手：“這便下去吧，我自知曉何時歇下。”

　　陵知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遲疑了一下，還是轉(zhuǎn)身離開了。

　　陵越再隨手翻翻手上典籍，也再無甚閱讀之心，嘆了口氣，起身出一清堂。

　　走出沒幾步，便想起來已有幾日未去劍塔看看了。陵越心中小小吃驚——急事自己也開始隔天去劍塔了？又幾時只有偶爾才想起來，很久未去呢？

　　當(dāng)真是，故人遠(yuǎn)，記憶薄啊。

　　這么一想，涼意便沁入心底，陵越搖搖頭，加快步伐。

　　劍塔同往日一樣，周遭無甚人氣。那人走后，城里弟子雖然明里不說什么，但陵越心里明白，這些人始終對他忌憚。他與執(zhí)劍長老那一戰(zhàn)，委實(shí)驚人。城里弟子有幸見識的，又羨又妒，將事實(shí)無限擴(kuò)大，只說他是妖物一類。自己早前幾次還大聲呵斥，幾欲動手。后來當(dāng)上掌門，心里倒是平靜下來，弟子們也識相，竟再未在他面前提起那人。

　　陵越心下悵然，再一抬頭，卻見月輝下站著一人，雪白長發(fā)，挺拔身姿，不是那紫胤又是誰？

　　紫胤似是感受到他目光，轉(zhuǎn)過身來，面容依然如多年前一般，霜眉鳳眼，表情冷淡。

　　陵越被他看得尷尬，愣了半晌才單膝跪下：“師尊在上，受……”

　　“陵越，一門之長不必行此大禮。”紫胤伸手過來，“起來罷。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近來如何？”

　　“……門派事務(wù)一切如常，自青龍鎮(zhèn)那次災(zāi)害以來，新入派的弟子多了不少，都是勤勉良善之人，倒也……”

　　“青龍鎮(zhèn)……”紫胤微微皺眉，陵越停住不再說話，二人皆是垂目無言。

　　這么多年過去，久到自己都不敢輕易去想那人的臉，怕想得過于用來，印象倒又淡了。年青的時候，還忍不住，幾次想要憑著記憶把他畫下，臨到提筆時又下手不了擔(dān)心將他的臉摹出后，日日看著，徒增妄念。

　　現(xiàn)在想起來，那面容也同師尊一樣，五官清晰，未曾老去，相比起自己年華已逝的樣子，委實(shí)……可笑。

　　思至此，陵越強(qiáng)打起精神，看向一直靜靜注視著他的紫胤：“師尊四海游歷，定大有所得。陵越洗耳恭聽。”

　　“……不問？”

　　“……陵越不明。”

　　紫胤一拂袖：“不必瞞我。”

　　“……問……有何可問？回不回，皆憑他所想；等不等，是我自愿。”

　　“也罷，都是癡兒。為師亦不多言。今日見天墉城一派繁榮，昆侖得掌門如你，實(shí)為大幸。”

　　“師尊高看了。”

　　雙方都是寡言之人，這樣氣氛尷尬的對話也習(xí)慣了。紫胤見話題已無，也不再勉強(qiáng)，稍稍一點(diǎn)頭，又打算御劍離去。

　　陵越保持著躬身抱拳的姿勢，這男人，年歲已老，挺拔腰板此時此刻也無法掩飾他日漸衰弱的身子：“師尊……他，可好？”

　　“……嗯。”紫胤頓了頓，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：“陵越又是何苦放不下？以你資質(zhì)，本可修成仙身。”

　　“得此一世，足矣。”

　　紫胤轉(zhuǎn)過身來，恰巧對上陵越抬起的目光。他臉的輪廓被風(fēng)刀霜劍打磨得棱角分明，眉間一股凜冽正氣，年輕時凌厲的雙眼有些下垂。這樣一個英姿勃發(fā)的人，現(xiàn)下看著，也溫柔起來。

　　“……師尊保重仙體。”
 

　　得此一世，足矣。這一世，他遇見了他，已是幸事。那么多人，偏偏就對他動了心。故意比劍也好，全心護(hù)著他也罷。全是為了能夠，再靠近一點(diǎn)，能夠多一點(diǎn)理由，讓他對自己更在意一點(diǎn)。

　　這些年等來，也看清一些事，自己在他心中，始終可有可無……很多事情，都是勉強(qiáng)得來的。但這么等著雖然苦澀，有時卻也生得出一絲甜蜜的妄想來，倒也……值了。

　　如今老去之時，得你虛影陪伴左右，很好了。

　　天墉城的夏日是長晝，日光飽滿，微風(fēng)慵懶。午后弟子們有半時辰用來休息，但也有少數(shù)幾人性子鬧騰得慌，這樣炎熱的天氣也閑不住，非要將這難得的閑暇花在爬樹和奔跑上。大多數(shù)弟子，是安穩(wěn)而老實(shí)的。大家回到房里，默默地午睡或者讀書，十分安寧。

　　到了這個時辰，窗外的蟬也叫得厲害，[嘶嘶嘶]的，聲音時小時大，大的時候吵得人耳朵生疼，胸腔發(fā)悶。

　　百里屠蘇仰躺在床上閉目養(yǎng)神，突然頰邊一涼，他也未睜眼，只伸手過去一阻，覆在拿著冰涼帕子的另一只手上。

　　對方嘻嘻一笑：“你果然沒有睡。”

　　百里屠蘇一挪開手，帕子又動了起來，輕輕地在他臉上擦著，擦過眼睛的時候，百里屠蘇終于理他了。

　　“何事？”

　　眼前是少年清秀，五官分明的臉，見百里睜眼看他，明亮的眼睛一下子笑彎了：“屠蘇師弟。”

　　“何事？”

　　“看你睡著也會流汗嘛，所以取了水來。喏，”他指指地上的木桶：“很熱嗎？”

　　“還好。”百里翻身起來，將木桶稍微提遠(yuǎn)一些，用手掬了點(diǎn)水灑向四周，末了走回來站定在少年面前：“何事？”

　　“哈哈，什么事都瞞不過你，我就是想……想……”少年尷尬地笑笑，手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輕輕觸碰掛在腰間的劍鞘。

　　百里看著他，也不說話。少年愈發(fā)地覺得難堪起來，只能呆呆地仰望著他，嘴巴傻咧著嘿嘿地笑。半晌百里才開口：“除此之外。”

　　少年搖搖頭。

　　“師傅說過，我劍兇煞，陵越，休要再提此等無理要求。”

　　被稱作陵越的少年夸張地吹吹額發(fā)，又說：“要叫大師兄。”他站起身來，從腰間取出佩劍，像模像樣地比劃了兩下：“我最近變得厲害多了，跟屠蘇師弟比一定也不差的。師傅說劍會傷人，也是傷到以前的我而已啦。”陵越蹭到百里身旁，拖著他的手搖晃了兩下：“答應(yīng)我嘛，屠蘇，屠蘇？”

　　“……”百里看著他殷切的臉，許久轉(zhuǎn)開眼去：“點(diǎn)到為止。”

　　“好耶！”陵越高興地跳起來抱住他，用勁地拍了兩下：“走走走！”

　　紅光持續(xù)了一會，他才自心有余悸的劇痛中轉(zhuǎn)醒。他躺在床上，剛從夢境里逃出的身體酸軟無力，不大想動。

　　年紀(jì)上來之后，這個夢就越做越頻繁，時常一晚上就連夢兩次。次數(shù)多了，屠蘇的臉在夢中就變得很模糊，但是最后焚寂劍刺入自己身體的感覺卻越來越清晰，一次比一次的痛入骨髓。剛開始的時候，只覺得一涼，到了今天，連刺入時劍身灼燒身體，五內(nèi)俱焚的感受都像是情景再現(xiàn)一樣。

　　其實(shí)小時候都不覺得那么疼，自己老了，承受力可能也有所下降。就剛剛那么一會，他險些以為自己就會這樣去了。

　　想來這個夢是有后續(xù)的，只是最近自己都沒有再夢到過了而已。

　　疼過之后，應(yīng)該睜眼就是整個紅色的帳頂，還有紅顏色的師尊。自己當(dāng)時還覺得有些好笑，覺得師尊實(shí)在不適合這個喜慶的顏色。然后嘴角稍微一動就是撕裂一般地疼，很快就一嘴的血腥味。

　　這么一痛，吸氣就深了。結(jié)果鼻子里全是煙塵味，一嗆，肺部一下就痛得死去活來的。

　　師尊好像這時才注意到自己，手一頓才停止本來持續(xù)的動作。他一停，剛剛那種痛楚就驟然加劇了。自己好像就在那么一瞬間掉入了煉獄之中，疼得用只能發(fā)出微小的類似【嘎嘎】聲音的嗓子呼救。

　　師尊那時表情看起來應(yīng)該是……有點(diǎn)茫然的？但他也沒有多說什么，只是重新朝自己體內(nèi)注入真氣。

　　再后來……自己也記不清了，時間隔得太久，這樣想起來都有點(diǎn)事不關(guān)己的感覺。

　　其實(shí)當(dāng)時第一眼看到師尊時，想問他【屠蘇師弟怎么樣了？】，一疼又忘了個徹底。等傷好了，再問師尊，師尊只沉默。問的次數(shù)多了，才得到一句“從今日起，不許你們再見面”的回復(fù)。

　　也是從那天開始，自己和屠蘇的關(guān)系才真正疏遠(yuǎn)起來。

　　真正再正面與他對話已是六年后，自己從一個所有情緒寫在臉上的少年成長成大家口中嚴(yán)肅的大師兄，長高了不少，甚至超過了小時候看起來很高的屠蘇，但是那人的表情，和初見面時又有什么分別呢？一個眼神，就能將人打入冰窖，全身散發(fā)著生人勿近的氣息。自己難過之余，也只能作出一副不大在乎的樣子，假裝小時候那個老是躲在墻角偷看他在做什么的人不是自己。

　　還能做什么呢……

　　陵越手一抖，恍然從回憶中脫出。夜以至黎明，外頭黑得陌生。窗上掛了弟子們擔(dān)心刮風(fēng)天氣影響到自己而裝上的厚簾子，但是依然無法擋住門外熟悉的氣息。